茫茫中华大地,万里江山如画似锦,青山绿水,风景不殊。烟雨江南,粗狂西北,无垠大漠,沧沧碧海,更有涛涛黄河,滚滚长江。黄河长江气势磅礴,它们周围的城市也如海上繁花,绚丽灿烂,譬如天府成都,雾都重庆。然而离长江不远,有那么一座小城,虽立于重庆、贵州、湖南三省交界处,却丝毫未染上城市的烟火繁华。它仿佛一枚孤岛,人来人往始终无法打扰它的宁静安详。旁人眼中,这不过是座边界小城,可对于沈从文,这里有他的整个“湘西世界”。 沈从文生于湖南凤凰县,汉人的父亲和土家族的母亲冥冥中为沈从文与湘西画上了关联。名为“从文”的他在少年之时选择从军,浪迹湘川黔。年过二十,沈从文又断然提笔,决心在文字世界里闯一番天地。眨眼已至三十而立,年少的轻狂仍旧历历在目,对于湘西的留恋迫使沈从文开始用笔构建记忆中的湘西世界。毕竟有了二十余年岁月的沉淀,过去少年的激情被洗去了浮夸,只在文字里留下了曾经的纯真年华。沈从文用他淳朴的文字构建了一座美丽的小边城。 《边城》是一座带着桃源色彩的小山村。世外桃源的风景美不胜收,可沈从文却不愿把它造成仙境,于是在如此秀丽的风光下,活着一群真真切切的人——热情,正直,淳朴,憨厚……他们带着一种桃源人“不问世事”的特质开垦着这片土地,却也时刻“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 。生于桃源的茶铜人们,虽撇去了俗世的贪婪、小气、嫉妒、阴险,在面对突如其来的爱时,依然如长在乡下普通人般矛盾犹豫,不知所措。 沈从文的这座小城自然是美的,不论山水建筑,皆如桃花林般“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屋舍俨然” 。“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 ,“边城”面朝长江水,背倚于青山,小城的溪流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 。绕着“边城”的是著名的“酉水”,也叫“白河”。河边的人家“多在桃杏花里” ,到了春天,仿佛杜牧的“杏花村”,处处人家皆酒家。夏日,虽已“桃花净尽杏花空” ,可晾晒在河边的衣服倒也姹紫嫣红,令人神往倾心。至于秋冬之时,悬崖滨水的黄泥黑瓦与两岸的高山融为一体,别有一番风味。 茶铜人“凭水依山筑城” ,临山的城墙蜿蜒曲折,从高处看去“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 ,近水的河滩码头座座,“湾泊小小篷船” 。白河虽源自长江,却早没了“江入大荒流” 的气势,村民们依河建街,“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 。沿河泊着的些许船只,“下行时运桐油、青盐、染色的五棓子,上行时则运棉花、棉纱以及布匹、杂货同海味” ,如同陶渊明的桃花源,自给自足,乐得逍遥。边城的山水风光与建筑行船仿佛武陵渔人误入的桃花林,“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既生长于如此的自然山水,茶铜人们自不缺桃花源人“怡然自乐”的浑厚纯真。茶铜的村民每日洗衣、砍柴、种菜、养鸡,累了便爬上山头,眺望河中的景致。白河最多的除了船,便是拉船的纤夫。他们有的刚从下游归来,面带笑容,或带着些洋点心,或怀揣些金银首饰、花布新衣,想着回家讨妻儿们的欢心。到了冬日,家家户户的屋檐下便挂起了带藤的红薯及板栗棒子,人们则静坐在自家的小院,想着各自的人事,对人生怀着一份期待。小城安静和平,村民们自给自足,同桃花源里的人一般“往来种作”。 然而城外沿河的街道却是另一个世界——客栈、理发馆、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河街虽被各式商铺点缀着,可茶铜的商人身上却丝毫闻不到铜臭味。对于边城的商人和顾客,联系他们的不是生意,而是一种茶铜人独具的憨厚,即便是沿河拉客的妓女也带着边城人特有的淳朴趣味。在这个民风质朴的小城,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与礼貌并不因其职业的贵贱而消失变化,譬如以身体做交易的女人不会因此觉得自己下流可耻,旁人也更不会用读书人的眼光对她们加以轻视。边城的这些娼妓远比那些城市里的读书人重义轻利,守信自约。 “遇不相熟的主顾,做生意得先交钱……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只间了” ,在边城人眼里,情谊永远胜过利益,既已是朋友知己,又怎可再谈金钱交易。茶铜人的纯真洒脱,“设酒杀鸡作食” 的好客之情,使来者不禁以为自己闯入了一片桃花林。 即使是山水再美的世外桃源,活在茶铜的凡夫俗子们也拜托不了生来的七情六欲,比如爱情。正如沈从文所说:“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园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处时,个人应有的一份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 当活了大半辈子的祖父和几个才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共同经历这一场青涩的爱情时,茶铜又变回了活生生的人间,上演起了命运的悲喜剧。 作为这场爱情的当事人,翠翠显然对于这始料未及的爱情不知所措。翠翠自幼被撑船的祖父抚养长大,终日陪伴她的除了爷爷,便只有一艘船和一条老黄狗。两年前的端午,由爷爷陪着进城过节的翠翠初见了二老傩送——船总顺顺的二儿子。爷爷的迟迟未归使得焦急等待的翠翠在面对傩送善意的邀请时,充满了敌意。“悖时砍脑壳的” ,一句轻轻的脏话,却不经意间流露出翠翠少女的可爱个性。翠翠并不明白自己对傩送的心意,只是“想起先前骂人那句话,心里又吃惊又害羞” 。可直到两年后的中秋,翠翠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两年前的端午。在她看来,如今的任何热闹都抵不过那个夜晚所经历的,虽然只是几句简单的对话,在翠翠心里却是一段“甜而美”的经历。少女对于恋爱的萌芽往往从一段相思开始,偷偷地在心底回忆着那个人对自己说过的每句话,又想着此刻对方是否也在想着自己。即便是一场暗恋,对于翠翠一般的少女,也是一场抹了蜜的奇妙经历。 可现实总爱时不时地提醒少女这是她们的幻想。为了不让那美好的记忆消失,上年的端午,翠翠又拉着祖父到河街看船,只是这次翠翠遇见的是大老天保——二老傩送的哥哥。爷爷见天保对翠翠有几分欢喜,便开玩笑似的问了问翠翠,谁料翠翠却生了气——“爷爷,你疯了!”乱点鸳鸯谱,换做旁人也会恼怒三分,又何况是有了心上人的翠翠。转眼又是一年端午,爷爷问翠翠可还记得大老天保。翠翠嘴上说着“我记不得,我记不得。我全记不得!” ,心里却记得清清楚楚。青春期的女孩面对喜欢自己的人,即使不觉得那人怎样,也难免窃窃自喜。 单纯的翠翠在面对喜欢自己的和自己喜欢的人时,更愿意偏心于自己暗恋的对象。当祖父问及翠翠可曾记得前年端午时,翠翠“嗤的笑了”。翠翠希望,她也能像那些自己在船头看到的新娘子一样,坐着大红花轿,带着漂亮的流苏,嫁给二老傩送。很多时候,若不是祖父旧事重提,翠翠不会想起遇见大老天保的情形。 翠翠对这份爱情,除了憧憬,更多的是懵懂的迷茫。天保、傩送两兄弟对翠翠的爱慕之情,虽然给了翠翠一段紧张而又美好的经历,但也给对爱情似懂非懂的翠翠平添了烦恼。于是带着边城人爽朗性格,翠翠情愿爬上高山,忘记这些无畏的忧虑。 大老天保、二老傩送面对着这场似乎注定兄弟相争的爱情,展现出了两种迥然不同的性格,却同时又带着茶铜人生来爽朗与勇敢的个性。天保、傩送二人丝毫不因翠翠与自己家境悬殊,而掩饰内心对于翠翠的喜爱。兄弟二人不爱江山只爱美人,在他们眼里,纵然有碾坊千万座,也不低由心爱的人伴着在河边渡船来的自在。当天保、傩送知道对方同时爱上了那个撑渡船的外孙女时,他们虽没有“来一次流血的挣扎” ,可也未曾有“情人奉让”。在茶铜长大的青年们绝不会因兄弟朋友而放弃自己的挚爱。茫茫人海,见上一面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既遇上了真心相爱之人,又怎可再轻易放弃?重情重义的茶铜人没有“大都市懦怯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 ,弟兄两个只是比唱情歌,获得翠翠的芳心。 大老天保豪放豁达、不拘小节、心直口快,但面对翠翠的情感却比二老来得婉转腼腆。虽是喜欢翠翠,但天保也只有在确定了撑船祖父的态度后,才敢在爷爷的面前夸翠翠“长得标致,像个观音样子” 。翠翠在天保的眼中仿佛一株娇滴滴的花朵,经不起风吹雨打,可偏偏天保要的是个“能听我唱歌的情人,却更不能缺少个照料家务的媳妇”。 “我担心她只宜于听点茶铜人的歌声,不能作茶铜女子做媳妇的一切正经事” ,大老现实的担忧,使得他不敢在翠翠面前大声地表白。他只是派人说媒,却不愿唱上三年六个月的情歌来迎得翠翠的芳心。相比傩送,天保对翠翠的爱夹杂着更多生活的累赘与现实的羁绊。 二老傩送固然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可面对翠翠却像变了个人似的,热情爽朗。两年前的端午傩送对翠翠一见钟情,时隔两年,又见翠翠的傩送丝毫不避讳旁人的闲言闲语,直夸催催“像个大人了,长得很好看” 。傩送更是没有大老天保的顾虑,直接邀请翠翠和撑船的祖父来自家的吊楼看船赛。傩送对翠翠的爱纯洁无暇,他爱的便是这个只能听情歌,不能煮饭洗衣的撑渡船的孙女。他不怕唱三年六个月的情歌,如果可以,他情愿夜夜站在碧溪岨为翠翠歌唱。 相比这场爱情当事的年轻人们,翠翠的爷爷显得有些悲哀。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可翠翠却出落得越发水灵,老船夫越发急着要为翠翠找一份好人家。大老天保派人说媒,使得爷爷心中一喜,可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孙女,老船夫想得不仅是要为翠翠找一个依靠,更是替翠翠找份一辈子的幸福。于是船夫的犹豫使生性爽朗的茶铜人天保对他们的真心产生疑惑。老船夫的急切,更如同火上浇油,使得船总顺顺与大老天保对他和翠翠的好感大打折扣。老船夫对于傩送向翠翠唱情歌的事,更是张冠李戴,使天保彻底放弃了翠翠,坐船下了桃源。就在老船夫想促成二老傩送和翠翠时,却传出天保淹死水中的消息。即便是傩送再喜欢翠翠,船总顺顺也不愿让害死自己大儿子的女人再成了自己小儿子的媳妇。老船夫对翠翠和船总家结亲的盼头灭了,老人自己也似乎油尽灯枯,只留下一条黄狗,一艘渡船守着翠翠。 世外桃源般的边城,还是上演了一场人间的爱情悲剧。从这场悲剧里,人们看到了茶铜人聪明、正直、勇敢、耐劳、善良的个性,也看到普通人对于“爱”的迷茫,热情,无奈。边城既是一座桃源,也是一片人间。生活在茶铜的人们,虽可以做到桃源人的不问世事,但始终无法断绝人类的爱恨情仇。只是活在如此的水色山光之中,吸了天地的灵气,人们的喜怒哀乐便也有了它特别的可爱之处。依山傍水的世外桃源,虽沾染着几分人间的俗气,却不令人厌烦。如同这片桃源的主人沈从文自己说的“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这片心中的湘西世界,既有世外桃源的风景,也有美好的人间真情。